030 第十一部:死城 -- 三十章 不死不生 |
十一 死城
当热点中的热点复归冷寂後,国民党在黑土地上的命运,就明明白白地注定了。
战略割断不算,正式围困已达五个月的长春,就像一枚烂透的果子,首先从战争之树上掉下来。
完全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。
三十章 不死不生
奔腾的饮马河、伊通河和沐石河,冲淤出一块丰腴膏美之地,聚吸着闯关东的人们,为这座东北中部城市的兴起打下坚厚的基础。
"长春"这个令人神往的名字,一说沿袭辽代"长春州"之名,一说源于清朝的"长春堡”(今郊区永春乡),一说起自"长春花”的花名,因为此地开垦前盛开一种美丽的"长春花”。究竟哪说成立,像许多地名一样,长春寄托着人们一种对美好境界的追求和向往,当是无疑的了。
“九·一八”事变后,日本帝国主义在制造了一个傀儡政府的同时,选择长春作为“满洲国”的首都,更名“新京”,成为东北的军事、政治和文化中心。
历史之河在屈辱地呜咽了14年后,流到了1948年。
“长春,六点半”
1948年9月25日,《人民日报》刊登一篇“逃到哈尔滨的前长大代理校长张德磬博士访问记”,题目叫《长春停在“六点半钟”》。
去年十月中旬,解放军进攻吉长路,小丰满的电源被截断了。长春在1~0月17日下午六点半全城停电---电车走到哪里便停到哪里,机器转到什么地方便停在什么姿态上。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,全城一声“啊嗬”便失去了热力,失去了光明。直到今天,有的电车还停在街上,机器还保持着待动的姿势,电钟的时针还指着六点半。
城外城
3月13日,东北民主联军夺占四平后,长春就孤悬在松辽平原上了。
有人称之为“死城”。有人称之为“陆上孤岛”。坐镇这里的“剿总”副总司令兼1兵团司令郑洞国,称之为“一只断了线的风筝”。
一座死城,也是一座堡垒,要塞。
日军占领期间,在市郊挖掘壕沟、坑道,构筑许多永久性工事。市区建筑,从布局到构造,都充分考虑到军事的意义。城中心的关东军司令部、在乡军人会、空军司令部和大兴公司,都是米把厚的花岗石墙,钢筋水泥屋顶,中型炮弹不能损坏。楼房地下室,有钢筋水泥坑道通到大马路,彼此相通。其中有笨重的大铁门,可以相互隔绝。各主要街道宽度都在一百米以上,可以充分发挥火力,重要街口还有水泥掩盖的地堡。国民党进入长春后,又环市添筑许多碉堡和工事。其中,仅中央银行周围修筑的永久性工事,就有150多处。6月22日,中央社称长春防线为“坚冠全国”。
工事坚固,守军也很顽强。
冬季攻势后,林彪就谋划打长春。5月24日,1纵和6纵试打未达目的,仅夺占大房身机场。于是改而为久困长围,准备将敌围困到山穷水尽时再动手。
这无疑是最佳军事选择。
5月中旬,成立以萧劲光和萧华为首的围城指挥所。
6月1日、2日的《阵中日记》写道∶
,主阵地上构筑工事,主力部队切实控制城外机场。(二)以远射程火力,控
制城内自由马路及新皇宫机场。(三)严禁粮食、燃料进敌区。(四)严禁城
内百姓出城。(五)控制适当预备队,沟通各站联络网,以便即时击退和消灭
出击我分散围困部队之敌。(六)城南、城东归6纵,城北、城西归1纵,炮火
由炮师派归5、6纵指挥。(七)两个月来几个独立师围困长春成绩不大,未看
成(是)严重战斗任务,无周密计划和部署,应该改正。要使长春成为死城。
6月28日围城政工会议上,围城指挥所再次强调封锁粮食、蔬菜、燃料、牛马及一切可供敌人使用的生活资料,断绝城内外人员往来和商业关系。并提出口号∶“不给敌人一粒粮食一根草,把长春蒋匪军困死在城里!”
围城指挥所还发动群众,成立军队地方联合对敌斗争委员会,在各交通路口设立检查站、检查哨,严格检查过往行人、车辆、封堵粮食进城。
长春围困战-----封锁,断绝粮食之战。
6月22日,由12纵和独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、十一师组成的围城大军,进入指定地域。
六个独立师在前面组成第一道包围圈。各师以三分之二兵力,以五十米一个人的密度,对城内进行封琐、监视,余下为预备队。十二纵以主力布置在城西和西南敌人主要突围方向上,其余在其它方向进行策应,构成第二道防线。
开头,包围圈达150多里。十二纵司令员、“好战分子”钟伟,看好土质特点,组织部队挖地道进行爆破,连续拔除据点。各独立师如法炮制,将包围圈缩减到100里左右。双方最近处只有百把米,彼此吃的什么饭都能看见。
一马平川的原野上,暖风吹拂着绿色的草和彩色的花。鲜花绿草遮掩着一条条通往前沿的交通壕,终点是长达百里的环城壕沟,沟沿上耸立着铁丝网。
风把蔓科植物吹到铁丝网上,铁蒺藜上开着香艳的花。
天上不会掉馅饼
“金汤之固,非粟不守;韩白之勇,非粮不战。”
三月一日,长春市长尚传道上伊始,就大抓粮食。三月四日,将中央信托局长春分局贮存的100万斤大豆全部买下。(他在回忆录中写道∶这批大豆,保证了公教人员不致饿死。”)五月,又对全市进行人口和存粮普查,发现民间存粮只够吃到七月底。
民无粮要反,兵无粮要散。
怎么办?
一抢,二空投,三发大票子。
七月初,蒋介石致电郑洞国∶“尽收长春人民所有粮食物资,由政府统一分配。”尚传道对郑洞国说∶“民间存粮已快吃光了。由政府没收,也收不到多少粮食,物资;而且在饥饿威胁生存之际,我无法保证市属职员廉洁奉公。此举徒然骚扰人民,毫无裨益,我办不了。您要遵命办理,请您另选市长。”
谁当死城市长也是死棋。饥肠辘辘的士兵见到谁家烟囱冒烟就去抢,再砍树木,拆房子,后来干脆挖马路取沥青烧饭。郑洞国下禁令,尚传道在报上发表谈话,号召“饿死不抢粮,冻死不拆房”。好象他们是不吃五谷杂粮的神仙。
在城里抢,还出城抢。对老百姓可以为所欲为,这八路岂是随便动得的?围城指挥所的口号是∶“不让一粒粮食落在敌手v不让快要饿死的敌人复活!”抽出十分之一兵力,五分之一牲口和大车,先前沿,后后方,熟一块,割一块,最前沿由部队掩护,夜间抢收。快收,快打,快运,快藏,四快一光。给群众留下三个月存粮,余皆运到后方。结果,几次出抢收获甚微,倒是损兵折将,能省点口粮。
六月起,军粮主要依靠空投。
蔚蓝色的天空上,几驾银灰色飞机翼下,降落伞一顶顶绽开。那情形就像几只悬空的吊瓶,在为一个垂死的病人输液。
守军每天正常耗粮不下十万斤,需要四十架次飞机才能保障。实际最多也没超过二十架次,一般都是十架次左右,天气不好,一架也来不了。飞机一来,城外高射炮就开火。不敢低飞,就在三千米高空投掷,有些就飘到城外送给共军了。落在城里的,也常被居民抢去。
城里有空投指挥所,统一分配粮食。可降落伞没落地,饥饿难耐的士兵就一拥而上。有些部队抢到就私分了,有的甚至发生械斗。郑洞国亲自下令∶“倘有不顾法纪仍敢私自抢藏者,一经查获,即予就地枪决。”真枪决了一些,却能斩尽杀绝吗?
后来不用伞了,直接投掷。一袋袋粮食象炸弹一样飞速落下,老百姓坐在家里祸从天降。落在地上也摔个稀烂,更有许多没了影儿。士兵们赶着大车沿街搜寻,房屋挤挤匝匝,哪里看得真切?
战马杀光了杀狗,捉猫,捉老鼠,打鸟。天上飞的,地上走的,一切可以送进嘴里的东西,都成了捕杀对象。
与食物成反比扶摇直上的,是物价。
下面是每斤高粱米涨价(东北流通券)情况∶
6月2 日 4万元
6月23日 22万元
7月14日 80万元
7月28日 330万元
8月1 日 720万元
8月18日 2300万元
9月10日 2800万元
10月15日 3500万元
四个月上涨近九百倍。
后来干脆有价无市了。
一捆钞票买一捆青草。
一个金镏子换一个大饼子。
几个大饼子换一个大姑娘。
两年半前,新一军和新六军等部队向长春攻击前进时,杜聿明出赏价一百万元东北流通券,奖励首先进入长春的部队。如今,这笔重赏只能买不到三钱的高粱米。
长春变成死城,精兵变成困军,“坚冠全国”的工事成为无用之物。
从六月起,正规军每人每日定量一斤五两,高粱大豆各一半。
七月一日,开始减到五两。
八月初,新七军和新三十八师每周还能吃顿大米饭,六十军182师用三分之一高粱掺大豆吃,余下四个师全发粮代金,各连自己买,买到甚么吃甚么。每人每天菜金只够买条黄瓜。地方保安部队连条黄瓜钱也没有,一切全靠抢,抢到甚么吃甚么。
九月中旬,六十军一些部队开始吃糠秕、豆粉、酒糟。官兵夜盲、腹涨、盗汗、晕眩、浮肿,越来越多。
十月后,一些部队别说突围、打仗,放开大路随便走,也走不到沈阳了。
六十军起义出城后,军长曾泽生下的第一道命令,就是好饭好菜不可多吃,以免把胃吃坏了。
十五的月亮
——蒋军弟兄们,你们内无粮草,外无救兵,一点指望也没尤了。再过俩月不用打,自己就垮了!这一点你们自己最清楚。你们都是穷苦人家子弟,饿肚子守城为谁?共产党是为穷人打天下的,蒋介石和四大家族、地主老财才是穷人的死对头。枪是老蒋的,命是自己的。你们要看清形势,为自己也为家中亲人想想,趁早弃暗投明,跳出火坑,我们随时都在欢迎你们!早拖枪逃跑,早到招待所登记,早一天不挨饿,早发路费,打路条回家!……
——六十军的弟兄们,听出来了吧?我是云南曲靖人,原184师的,海城起义的。老乡们,蒋介石抓了龙云,又把咱们赶到东北给他卖命,冲锋打头阵城退却当掩护,死了的那些弟兄多怨哪!现在,新七军吃大米白面,六十军喝野菜稀粥,老蒋不把咱滇军当人待呀!你们这里受罪,父母和妻子儿女在家受苦,日夜盼你们回去,共产党是仁义之师,对咱起义投诚官兵可好啦!愿回家的发路费,想留下的跟我一样……
——六十军182师545团朱云团长请注意∶朱团长,你素怀报国救民之心,投笔从戎,转战湘鄂赣滇,抗战有功,人民一笔一笔都给你记着。但是,你现在替蒋介石打内战,是没有任何前途的。滇军老前辈张冲将军,希望你认清形势,率部弃暗投明。何去何从,请你速作抉择……
——六十军暂编21师李树民团长请注意∶李团长……
——新七军暂编56师2团3连的张二宝子,我是你妈呀!我的儿啊,你还活着吗!饿甚么样了?我和你爹爹天天哭呀!你爹病了,我这眼睛也快瞎了,想你呀!共产党对咱家可好了,分了地,没人种,政府给种的。政府说了,你回来甚么事儿没有。前院和后街的狗剩子、四柱子都回来了,你快回来吧!我的二宝儿啊,你听见了吗?……
——新七军暂编61师3团8连的王大田,我是你媳妇素花呀……
……
围城部队各连都有喊话组,前沿阵地5里左右设一个广播站。一到晚上,高音喇叭和自制的土喇叭,一齐“开火”。叫“兄弟”,喊“老乡”,唤子索夫,指名道姓,四面八方,几里纵深,全被这声音覆盖了。
还利用国民党家属做工作,60军撤退吉林时,30多随军家属被俘获,一律待之以礼,经教育後送回长春。暂52师师长李蒿弟弟李泰然的妻子送回去後,又找到他们失散的孩子,又给送了回去。李泰然很感动,三次送出重要军事情报。长春成为死城後,一些家属又化装成难民,纷纷出城逃生。通过哨卡时,很多人被难民“点水”。哨卡不难为她们,有的还从优接待,并通知沿途给予关照。她们後来写给丈夫的信中,讲了许多共产党好话,成了义务宣传员。
攻城为下,攻心为上。
国民党也搞起心战——双方对着干。
——八路弟兄们,过来吧!我们这边吃大米白面,还有美国罐头。
——蒋军弟兄们,你们当官的讲的是真的吗?
——投诚到长春来吧!愿干的留下,不愿干发路费回家。
——你们自己能离开长春一步吗?
——我们有飞机,用飞机送你们回家。
——你们的飞机敢下来吗?早叫我们打到云彩上去了。
讲不过打枪,打一阵就静静听著,搭上话了:——缴怆真的不杀吗?愿回家的真让回家吗?
——真的既往不究吗?
——对新38师也一样吗?我们当官的说,八路最恨新38师,过去不是扒皮,就是活埋,这边就让新38军投诚过来的官兵讲话。
那边又喊:八路兄弟,我们饿得前腔贴後腔了,能不能让我们吃一顿?
这边就说:行啊,来吧。
举著白旗就过来了。接待的大都是老乡,“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”。有的过来就不回去了,有的回去又拉过一批来。
这还了得!郑洞国颁布“连坐法”。3人一组,1人逃跑,2人受罚,2人逃跑,1人枪毙。每连逃亡3人以上,连长送军法处。越过哨卡30米者,格杀勿论。抓回逃兵,一律枪毙。
开头执行很严厉,60军暂21师2团有个班,闲唠时发牢骚,说“走个球的”,被告密。兵团司令部未经过军长、师长,就将这个班和排长抓走全部枪毙。
本想杀一敬百,反倒激起公愤。60军一些官兵扬言“要报仇”,“拚了”,连新38师也有人说:“太过份了”。有的连队跑多了,连长乾脆带领全连投诚。
先是地方保安部队,接著是60军。後来连王牌新38师也成班成排地跑了。
从6月25H至9月底,共逃亡官兵1万3千7百多人。
中秋节前後,攻心战掀起高潮。
除了东北入伍的外,新7军中两湖两广人多,60军基本都是云南人,除去老内容外,又增添一些家乡小调和地方戏。《绣荷包》,《小河淌水》,《杨柳青》,《走西口》……一曲曲都倾诉著同一个主题。还朗诵李白的诗:“窗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;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,”浓重的乡音伴著哀婉的洞箫,夜夜到天明。
月朗星稀,夜深人静。这边唱,那边哭。
投诚官兵说:讲别的还能忍著,一提“家”这心就碎了……
请看郑洞国远在上海的夫人陈泽莲,写给丈夫的一封信:
桂庭(郑洞国的字——笔者):
几个月来为了你的安危,使人时刻不能忘怀,寝食不安。桂庭!逐人衰弱
与憔悴的不是岁月,而是忧愁,数月来我身体坏透了,较前更消瘦多了!桂庭
,你们被困在这孤城,到底要紧不?
我得不着一点实际情形,真令我焦急万分:今天看报上说,长春机场又失
守,长春情况危急。我看中央不给你设法,你是无可奈何!你到底是甚麽病?
现在好些吗?你真太大意了,你不顾性命在干,这是为了哪种?我想到这一切
伤心极了,苦命的我,尚有何言!上天保佑你平安。应该很平安,因为你向来
对人都好,心更好、,应该有好报:秋风起更愁人也。
祝你
健康
莲上九月六号
一座孤城,孤悬起多少颗苦命人的心!
而对於在这场内战中不能与家通信的中国士兵,这场战争不就是一座孤城吗?
在黑土地好歹活了两年半,胡义深领章上多了个“豆”。
读书时就知道东北是大豆故乡,身临其境,果真名不虚博,只是这金子色泽的大豆营养再高,这胃囊也不能全盛这个呀!
五脏六腑胀鼓鼓的,像个打足了气的支球。最舒服的是打个嗝,或是放个屁。两支腿支撑不住了,发飘,又像灌了铅,动一动就一身虚汗,两眼直冒金花,老人说,他现在一看到大豆就要吐,一看到鸟儿就想起那座城。
他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,飞吩,飞呀,飞过山海关,飞过黄河、长江,飞回了生他养他的那个叫“大永宁”的村子,为甚麽要醒来呢?
他性情温顺,对谁都习惯於点头称是。这倒不仅是军人的天职使然。上有父兄,下有弟妹,在家时谁都能支使他。没想到稀哩糊涂被支使到关东,他和弟兄们就像一群大傻瓜,或者乾脆就是一船咸鱼、土豆和萝卜甚麽的,被困长春後,他设想:果真能像咸鱼、土豆和萝卜那样,没有思想,该多好?
他们为甚麽要来到这冰天雪地中打仗?中国人为甚麽要这样凶残地打杀中国人?有强大盟邦支持的国民党,为甚麽打不过共产党?这些问号,就像饿得发昏时眼前直冒的金花。他弄不明白,但他认准国民党是出了毛病,要完蛋了。
报纸和长官总讲“主义”和“革命”,这听著挺好听的“主义”和“革命”,他好像听懂了,又好像永远也听不懂。别的弟兄能听懂吗?那些讲得那麽好听的人就懂吗?天下事,大凡真事,好事,都是不费解的,像抗战打日本,一讲就懂,不讲也懂。那是一个民族的主义,是卫国保家,不当亡国奴的主义,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愿为这主义去儿。可现在,这“主义”和这战争与他有甚麽关系呢?他和所有操著那方土地乡音的弟兄,只有一个主义:回家!
不断有人跑到那边去。跑过去的弟兄天天在那边呼唤。听说那边真让回家。他信,这边假话大多了,他就信那边的了。可兵荒马乱的,能回去吗?那是一条对角线哪!九死一生也值得,那毕竟是条生路分即使死在路上,也是收回自己生命主权的一次尝试,为自己的主义奋斗过了。
他祝愿勇敢地踏上这条路的弟兄们一路顺风,自己却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。顶头上司对他很好,他这位副官处副官不忍背弃他们。老蒋信不过滇军,中央嫡糸欺侮滇军,他们自己再不抱紧点,这世界就一点光亮也没有了,从93军到60军,滇军历尽劫难而能维系到如今,一个“滇”字就是主义。环境愈艰险,这主义就愈坚定,强烈。
眼下,这主义也到穷途末路了。
战争中的军人都经历这样的场面:激战前,冷漠的阳光或月光下,人们冷漠地注视着,每个人都能从对方脸上看到死亡,这是最可怕的时刻,比死亡还可怕。可再可怕,明天毕竟会有人活下去。现在,月亮照著你,月亮照著我,除了跑到那边去的,全城几万弟兄有谁能死里逃生呢?
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,月亮那麽大,那麽圆。他随团长去前沿视察,那边突然喊起团长的名字。他惊愕地望着团长,团长惊愕地站往那里,像被使了定身法。那是一个充满感情的声音,历数了团长抗战中的功劳,眼前的几条出路,希望他为国为民,为士兵也为家乡父老乡亲,三思再三思。
明亮的月光下,他看见团长这条铁铮铮的汉子,眼里噙着泪花。
接著就甚麽也看不见了。
那一曲曲乡音乡情乡恋哟,那一片压抑的、放纵的南国男儿的悲声哟。他想即刻就向那边走去,又想一头就撞死在那里。
老人说,从那一刻起,他就见不得那个叫“月亮”的东西了。他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太阳,他就是那个世界的人。一看到那个又圆又亮的东西,就想喊,就想骂,就想哭,还想笑。
十五的月亮,照著家乡,照著黑土地,照著千万颗被泪水泡涩了的心,照著像月亮一样颜色的黑土地上的白骨,和回不去家的夜夜哭叫著的魂灵……
60军副官处长张维鹏,将妻子女儿乔装打扮,混在难民中送出城後,跑到长春有名的“三六九”饭馆,喝了个昏天黑地。
有的妻子死也不走,誓与丈夫共存亡。
走的,天各一方,不知死活。留的,孤城残月,何日存亡?
逐渐地,一些人开始反常失态了。
两年前,新1军进驻长春後,掀起一股“结婚热”。抗战8年,东征西杀,出生入死,中下级军官大都未成家。胜利了,和平了,该安居乐业了,当了14年亡国奴,又遭“老毛子”洗劫,“想中央,盼中央”,老百姓都把他们当成解放者。一时间,全城鞭炮不绝於耳,各酒楼饭店大摆婚礼宴席,日本人走後空下的大批房子,大都贴上了大红“喜”字。女大学生几乎都成了新娘。军装笔挺,皮鞋铮亮的军官们,出入成双成对。王牌中的王牌新38师,昂首阔步,自豪感强,纪律也好,尤其受到姑娘们青睐。现在,一座死城,遍地饿俘,又刮起股“临时夫人热”。从尚传道到下级军官,都寻找新欢。(尚传道在回忆录中谈到妻子时,说:“困守长春的两个月,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。”⑼)当初姑娘们以嫁军官为荣耀,为爱国,如今是为糊口,为活命,只是这回没了一点红火气儿,倒是疯狂的士兵在居民区打劫粮食和女色,不时引动一阵喧闹。兵团部政训处长杨天挺,奔60的人了,搞了个17岁的少女。军人和官僚们倾其所能,恣意宣泄。
一种垂死前的歇斯底里!
悲哉!郑洞国
——续战犯录之二
没有比郑洞国再悲哀的了:
当时我眼中的太阳,已失去了光彩,我真正体会所谓日月无光的滋味。可
是,我丝毫没有改变坚守到底的决心。⑽。
古人云:“哀莫大於心死。”郑洞国是心已死,还硬要死到底。
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”
卫立煌执意守沈阳,郑洞国不想守长春,3月初,60军撤退吉林时,郑洞国就主张同时放弃长春。他认为长春离主力太远,有被吃掉的危险。与其将来被吃掉,不如现在跑掉。将东北主力集中於沈阳、锦州之间,能战,能守,又能保存一部有生力量。
这本是符合蒋介石撤退东北的总体战略,蒋介石却不干。他认为放弃长春,国际影响太大。困守长春保全面子,还可以吸引共军主力,减轻沈阳、锦州压力。
为了战胜对手,毛泽东忍辱负重,毅然放弃首都延安,为了保全面子,蒋介石却宁肯不顾总体战略,而不放弃“满洲国”的首都。
10月23日,南京《中央日报》在一篇题为《论长春之守》的社论中说:
国军之攻取和坚守长春,本来是政治的意义大於军事的意义。……国军在
这一接收主权和保持主权的民族战争中,长春是我们领土主权的象徵,必须攻
取,也只有尽力保持,而其攻取和保持的意义,与其说是军事上的,无宁说是
政治上的。
一日三餐,政治家是不能忘了“政治”这杯酒的。问题是,当政治主要是以流血的方式,即通过将军们去进行时,一旦军事上失利,政治上还有甚麽可谈的呢?而当一切面子都丢尽了时,再谈上一番“与其说是军事上的,无宁说是政治上的”,那面子就能重新铺天盖地了吗?
杜聿明病了走了。陈诚病了走了。郑洞国也要去北平治病。他确实有病。有病没病也不想去长春,他看透这是步死棋。走不了,这位从不做非份之想的厚道人,又建议粱华盛去,或是与范汉杰对调,卫立煌说,梁华盛与60军军长曾泽生不睦,范汉杰情况不熟,还是他比较合适。
回忆到这段经历,郑洞国写道:
作为军人,还能怕危险废?我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,在困难的时候,我不
负责叫谁负青?一种“临危受命,义不容辞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”的思想支配
著我。……我既然跟国民党干了几十年,惟有尽自己的力量,挣扎到它垮台为
止,这样才能问心无愧。⑾。
幸运老大难不死,奸诈者高官照效。郑洞国以他一代良将的慧眼和被历史嘲弄的真诚,去了那个有去无回的死地,做了一个腐败政权的殉葬品。
长春保卫战,10万官兵保卫蒋介石总统的面子。
“成仁”——成人
郑洞国坐守长春的方针,是“加强工事,控制机场,巩固内部,搜购粮食”⑿。
未到两月,机场丢了,空中交通断了。
最头痛的是粮食。可城外抢不来,城内搜不出,全城猫呀狗的几乎断了香烟。他抱著一只满身贵族气的小花猫坐往沙发里,除了一支支吸烟和唉声叹气外,还能怎样呢?
10月16日,蒋介石命令突围。郑洞国布置停当,新38师第一线部队已进入开进位置,60军起义,长春一分为二了。
曾泽生给郑洞国打电话,请他审时度势,共襄义举,郑洞国说:“我是军人,要保持军人气节,不成功便成仁。”⒀解放军代表刘浩给他打电话,希望他不要敞无谓的牺牲。
郑洞国说:“既然失败了,除战到死以外,还有甚麽可说,放下武器是做不到的。”⒁。
新7军参谋长龙国钧来见他,说:“新七军官兵己决定放下武器,解放军已经同意保障司令官以下生命财产的安全,希望司令官和我们一道行动。”⒂。
郑洞国说:“你们作法我是不同意的,既然你们已决定放下武器,那麽你们干你们的,我干我的好了。”⒃。
郑洞国致电蒋介石,表示“来生再见”⒄。
10月24日,南京《中央日报》发表文章:《郑洞国壮烈成仁三百官兵全体殉职》:
中央社沈阳二十三日电,据悉:孤守长春之东北剿匪总司令兼吉林省主席
郑洞国将军,自市区战起,率部坚守核心据点中央银行大楼,与匪英勇搏斗,
嗣以弹尽粮绝,终於廿一日上午发出最使之一弹,壮烈成仁,所属三百官兵,
亦全体殉职,郑氏十八日电致其夫人陈泽莲女士称:“望保重,永别矣!”二
十日致杜聿明、赵家镶及诸友好电称:“现虽大势已去,当奋斗到底,以保吾
党革命军人之忠贞气节,希释劳念!”
3天前,《人民日报》己刊出文章:《郑洞国率部投降长春完全解放》。
原来,副参谋长杨友梅等人,不忍见郑洞国“成仁”,和共产党谈妥,让直属队朝天放枪,佯装抵抗後再放下武器。枪声中,郑侗国给蒋介石发报。杨友梅早让卫士将郑洞国的手枪拿走了,将他团团围住,使他“成仁”不得。
郑侗国想“成仁”。
杜聿明想“成仁”。
廖耀湘想“成仁”。
辽沈战役结束後,“以必死的心情”走向淮海战场的杜聿明,见大势已去,拔枪自杀,枪被卫土夺下。被俘後,又趁人不备抓起砖头,砸得满头满脸鲜血。
赵振华在把枪口对准太阳穴时,看到了妻子和孩子。杜聿明的妻女不在身边,在喷火冒烟的死神即将从枪口冲出来的瞬间,他想到了甚麽?当廖耀湘在辽西狼狈逃窜,无处藏身,钻进高梁楷堆里喘息时,他会想些甚麽?
外侮需人卸,将军赋采薇。
师称机械化,勇夺虎熊威。
浴血东瓜守,驱倭棠吉归。
沙场竟殒命。壮志也无违⒅。
这是毛泽东为200师师长戴安澜将军写的挽联。
蒋介石写的挽联是:“浩风英气”⒆。
弟兄们!向前走。
五千年历史的责任,
已经落在我们的肩头。
日本强盗要减亡我们国家,
奴役我们民族。
我们不愿做亡国奴,
只有誓死奋斗!
……⒇
200师官兵唱著他们师长谱写的这支《战场行》,浴血奋战时,那是一个民族在冲锋,在呐喊!
千古流芳的戴安澜将军,倘若不是战死在抗日的疆场上,会不会也和他的长官杜聿明,同为5军师长的郑侗国、廖耀湘一道,来到这片黑土地上凶残地打杀中国人?如此,他能逃脱和杜聿明,郑洞国。
廖耀湘同样的下场吗?
“恨不抗日死,留作今日羞。”当郑侗国等人准备“成仁”时,他们会不会想到吉鸿昌的诗句?
然而,历史竟然会荒唐到要责怪他们没在抗战中死去吗?
马革裹尸,是军人的最高荣誉。谁也不应怀疑郑洞国等人“成仁”的决心。可他们为甚麽终于没有“成仁”?就因为被卫士夺下了手伧,被幕僚们团团围住?倘若他们面对的不是共产党,而是日本侵略军,他们会做此选择吗?
49军军长郑庭茎,一位在抗战中立下不朽功勋的将军,这样描述在辽西被俘後押往哈尔滨时的心境:
正值北国寒冷的冬天,我坐在隆隆前进的火车上,望着车窗外朦胧的大地
,纷飞的雪花,心情难以名状。我仿佛看到老母又在为我敬神祈祷,看到了她
那哭干了泪水的双眼,满是皱纹的腊黄的脸;想起儿时家境不宽裕,平时靠吃
白薯、野菜、碎米汤渡日,母亲却常常拿张棕黄色些米,放在汤里煮米饭团独
给我吃,盼我长壮些,将来妤有出息,进了黄埔,我从见习官到排长、连长,
经南征北战,直当到了军长,母亲日日为我祷告,求神保佑。我只盼世泰民安
,早日解甲归田,以尽孝道,没想到结局如此之惨。
还有爱妻,随我颠簸,为我担忧,此刻我在北国,她却在于里之外的南方
海口,膝下三女二儿,将来何以为靠?莉娟呀,我对不起你,多保重吧!(21)。
再看看指挥郑庭岌在缅甸血战的戴安澜将军,写给妻子的遗书:
亲爱的荷罄:
余此次奉命固守同固,因上面大计未定,与後方联系过远,敌人行动又快
,现在孤军奋斗,决以全部牺牲,以报国家养育!
为国战死,事极光荣,所念者,老母外出未能侍奉,端公仙逝未及送葬,
你们母子今後生活,当更痛苦,但东蜻澄篱四儿俱极聪俊,将来必有大成,你
只苦得数年,即可出头之日矣,望勿以我为念……我要部署杀敌,时间大忙,
望你自重,并爱护诸儿,侍奉老母,老父在皖,可不必呈闻,手此即颂心安。
安澜手启
卅一年三月三十三日(22)
同是牵挂老母娇妻弱子,情调却是天壤之别!
逝者千苦流芳,生者功成名就。他们本来是我们的民族精英。他们应该受到人民的敬仰和爱戴,领章上应该有3颗星,或更多的星。
他们本来盼望世泰民安,应该和父母妻子儿女月圆花好,再不因战争而天各一方。他们文化修养普遍比共产党将领好,他们本来应该吟诗作画,或是壮怀激烈地抒发当年的抗战报国之情,而不是写这类“没想到结局如此之惨”的文字。而我和我的战友见到他们,应该致以标准的军礼。
是谁把他们送上打杀中国人的战场?是谁使他们从抗战功臣变为内战战犯?又是谁使他妻离子散,甚至人亡家破?
斯大林格勒会战,德军第6集团军20万官兵被围困在冰天雪地之中,弹尽粮绝。集团军司令保卢斯致电希特勒:“为了挽救还活着的人,请即刻允许我们投降。”(23)希特勒回电:“不准投降!部队应该固守阵地,要战斗到最後一个人,最後一粒子弹!”(24)。
蒋介石先令他的“如兄弟于侄一般”(25)的长春守军固守,後来又令突围。
郑洞国也从未动过投降的念头。
昆仑关大战,郑洞国率领的荣誉第1师伤亡近半,有的团只剩300多人,即便打剩郑侗国一个人,谁也不会觉得他是刽子手。国魂永在,正义长存。
可在死城长春,率领连走都难走到沈阳的士兵血战、突围,这不是一场无谓的屠杀吗?
不以成败论英雄,但能不以无辜者的鲜血论功罪吗?
任何军事战略观点,都不能证明这种行为是无罪的,任何忠贞、节义,在这里都是自私的,甚至是卑鄙的。
“倒戈将军”石友三,为人不耻,千古唾骂。一代良将郑洞国的悲剧,在于他的愚忠。
而此刻的蒋介石,如能换成丘吉尔,罗斯福,斯大林,或是毛泽东,有谁会下令“投降”?
枪口是个“。”。
对准自己太阳穴的,没有喷火冒烟的枪口,也是个句号。
郑洞国,范汉杰,廖耀湘,卢浚泉……黑土地上绝大多数2星中将,走下战场,走出军界,走进监狱。昨天战争曾赐给他们一切,今天则把一切都剥个精光。功与罪,瑰宝与垃圾,荣誉的峰巅与耻辱的深渊。在尝遍了人生的百草後,他们学会了做工,种田,手上有了茧子,也有了普通中国人的七情六欲。
他们重新成人了,成了实实在往生活往大地上的中国人。
连蒋介石也成人了。
只是那手上的血腥会消逝吗?
历史记着他的名字
事情坏到极处,新的一章就揭开了。
走投无路的曾泽生,拨动了长春的时钟。
“60熊”
暖润的南风带著股苦艾和泥土的清凉味儿,在大雁欢快的叫声中,一路向北吹拂,吹拂。
又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天过去了,可滇军和国民党的春天往哪里呢?
设在中长路理事会大楼(今长春铁路分局)的60军军部里,军长曾泽生站在窗前,望看窗外花骨朵儿似的鼓著叶苞的杨树,沉思默长春和昆明,一北一南,都叫“春城”。
蓦地,一支歌由远而近,在耳边响起:
我们来白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,
走过了崇山峻岭,
开到抗日的战场。
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,
发扬我们护国、靖国的荣光。
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,
不能任敌机在我们领空翱翔。
云南是60军的故乡,
60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!
1937年秋,4万滇军健儿唱著这支歌,开赴台儿庄前线,直唱到抗战胜利。
台儿庄大捷後,日军大学增兵鲁南,图谋攻取战略重镇徐州。60军奉命在台儿庄、禹王山一带,抗击坂垣的5师团和矶谷的10师团。
那是真正的战争,那是滇军出滇抗战的第一战。天上地下,日军的火网简直密不透风。27个昼夜,红天血地,滇军健儿拚死搏杀。唱著军歌赶来的4万人,离去时只剩下两万。但是,他们终于守住了自己的防线,使日军重占台儿庄直取徐州的企图不能得逞。
两万兄弟倒在中原大地上,唱着军歌再来两万!
河南。山东。江西。湖北。“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……”
在中华民族的抗战洪流中,一支带著滇地特色的队伍,转战大江南北,前仆後继,万难不屈。
最後一幕,是在北纬16。1度的越南士伦。
一场豪雨,把山川、原野洗得一尘不染。热带酷热的阳光下,全副武装的60军官兵肃立在操场上,雄赳赳,气昂昂,英姿勃护。对面,是日军38军混成旅的队列。那队列也够整齐的,只是再也没了“武士道精神”,就像一重灰颓颓的木偶。旅团长白水大佐,一个留着两撇高做的八字胡的矮壮军人,正步走到曾泽生面前,立定,敬礼,报告日军投降部队番号、自己职级和姓名。然後,垂首弯腰,将一把指挥刀毕恭毕敬地捧呈上来……
曾泽生只觉得一股股热浪,扑扑地拍击着胸膛!
云南是60军的故乡,
60军是保卫中华的武装!
如今,连长春老百姓都知道60军叫“60熊”。
只道出国受降是60军的光荣,没料想却是蒋介石的调虎离山计。
五华山解决了龙云,黑土地再收拾滇军:冰天雪地,背井离乡,“不死不生,必死必生,置之死地而後生”——你死我生!
明明是借共产党刀杀滇军,却叫你甚麽话也说不出来。
滇军离滇,已是虎落平阳,一条对角线送来东北,又被分割使用,93军放到辽西、热河,60军摆在中长线。60军三个师又被瓜分,全部配属了中央嫡系。主力184师三个团,一个摆在鞍山,一个摆在营口。大石桥,一个摆在海城至汤岗子间,成了各管一段的铁路警察,偏又冤家路窄,顶头上司,竟是那个收拾了龙云的杜聿明。
同性相聚,美国人会多瞅几眼,疑为搞同性恋。异性之间多说几句话,中国人会生出许多是非,同乡凑在一起,在蒋介石眼里,就是要谋反。
184师海城起义,更叫曾泽生捏著一把汗:会不会乘机编掉60军?
杜聿明却亲来抚慰:中央是相信你的,60军仍归你指挥,要尽快重建184师。
新“云南王”卢汉街蒋介石之命,千里迢迢,也来慰问子弟兵。
当年日军再犯台儿庄,于学忠和汤恩伯部抵挡不住。5战区司令李宗仁,电请蒋介石急调60军增援。60军列为武汉衡戍部队序列。卫戍总司令陈诚与60军军长卢汉商谈,卢汉说:统帅部叫到哪里就去哪里!
後来和张冲、龙云一样归顺了共产党的滇军首领卢汉,这回公开场台大讲“主义”,“革命”,背地里则反覆叮嘱:“我这个主席是靠你们当上的,能否继续当下去,要看你们为蒋效劳的成绩如何,既要努力效劳,但又不能丢掉老本,老本没了一切都完了。再具体些说,要服从蒋的指挥,和蒋搞好关系,并争取蒋的信任,但又要灵活对恃,固守防区,加强训练,力保部队实力。特别要加强内部团结,严防共产党的策反活动”。(25)。
卢汉话好说,曾泽生戏难唱。
1947年秋吉林保卫战後,60军召开战役检讨会。曾泽生在主席台墙壁上挂张古画。画面上一一只怒气冲冲的大狮子,把一群小狮子朝悬崖下椎。曾泽生说:“这幅画画的是大狮子训练考验小狮子能力的情景。狮子就是甲这样严厉而残酷的办法训练小狮子的。据说小狮子堕岩後如果不死,大狮子就承认是它的好儿子,把它领走。如果小狮子堕岩跌死了,大狮于就毫不怜惜地丢下尸体走了。我们部队现在的处境也和这幅画上的小狮子的命运相似。我们在这座孤城里是接受上级最严酷的训练和考验,如果我们不坚强,就会毫无怜惜的消灭在这里。所以我们必须振奋起来,以图自保,接受更加严峻的考验。”(26)像小媳妇一样战战兢兢,又要像狮于一样凶狠冷酷,在夹缝中挤杀出一条生路。
184师重建四次,最后和93军一道覆灭在辽西。182师和暂21师也屡受重创。也有上乘表演,吉林保卫战,“小狮于”摔得血肉模糊,终于成功,守卫团山的182师546团两个加强连,打剩6个人,5人重伤,阵地才失守。1948年3月撤退吉林,甚至被路透社记者称为“东方的敦克尔克”。
吉林撤退截击过60军,又参加长春围困战的独6师,有些老人说:和60军打,个对个,咱们不行。
依然是滇地乡音,60军的故乡永远是个伟大的地方,只是那军歌再也唱不响了,怎麽唱呢?“漂洋过海,开到了内战的战场?60军是卢汉的卫队,还是蒋介石的武装?……”
没了军歌的60军,成了“60熊”。
60军本来装备差,待遇低。收缩吉林市後,吉林省主席梁华盛不准60军进驻省属公产房屋。无奈,部队只好住进伪满营房、空闲民房和寺庙。军需给养,很少按时供给,新兵增补,要到锦州找93军同乡解决。驻地分散,供给拖欠,官兵愤懑,军纪难以维持。梁华盛大骂:甚麽60军?60熊?军不军,民不民,像一群乌合之众!陈诚上任後,在长春召见驻军长官,训斥60军:以後谁的军风纪不好,就取消它的番号,把它编掉,我陈辞修决不客气!
一柄达摩克利斯剑悬在60军头上。
仅有这把剑是不够的。
痛苦的分娩
一轮残月,照著一座孤城。
月光把层层叠叠、高高低低的建筑刷得惨白。没一丝儿风,没一点儿光亮,没一声响动,一切生命好像合不存在了。拆去门窗、房架的各种建筑,有的坍塌成一堆瓦砾,有的朝天张著大口,狰狞可怖。
空空荡荡的街道,柏油路面彼掘挖得坑坑洼洼。哨兵伴著“死倒”在路边徘徊,钢盔在月光下一问一闪,像游荡的幽灵。一声炸耳的枪响,空气颤栗了一下,更平添了几分死寂,曾泽生在窗前踱步。
中上个头,一副标准军人姿态的曾泽主,是个性格内向,做事精细,不动声色的人。
不动声色的曾泽生,此刻心头波翻伥涌。
守?即便共军不攻,也没几天守头了。跑过去的检条命,留下的都将像老百姓一样,横尸街头。
突围?他曾探问过新7军军长李鸿:“突围,60军是没希望了,你们还是可以的。”李鸿道:“38师都靠不住,现在是师长有师长的算盘,士兵有士兵的想法。简直是离心离德!现在是围在城里,还能这样守著。出去就散了!”(27)连王牌中的王牌都靠不住了,在饥饿面前人人平等,现在是谁能吃饱,谁就是王牌。
到能吃饱的那边去,从西南到东北,冰天雪地苦苦挣扎了两年,就是这个归宿吗?
5月中旬,184师511团团长张秉昌和544团副团长李峥先,被俘後释放回来,劝他“反蒋起义”。他冷冷地道:“这边倒倒!那边倒倒,这样的事我搞不来。”(28)。
和张秉昌、李峥先一道来当说客的暂21师师长陇耀,一年前,亲生女儿受共产党派遣,和母亲从云南来到东北。铁血硝烟中,猛见微微甜笑的妻子,青春焕发的女儿,多少夫妻恩爱骨肉情,可一谈到“反蒋起义”,立刻反目成仇。
在海城率184师起义的师长潘朔端,战役初期是决心顽抗到底的。有两个连长作战不力,立即将两人当场枪毙。
果子不熟透,是不会从树上掉下来的。
应该说,60军在黑土地的分娩,是怀胎於五华山的枪声的。一个国家,一个民族,一支军队,一个人,最不能忍受的就是被人下眼瞧。国民党愚蠢的为渊驱鱼政策,正中共产党下怀。但是,比之共产党的性质、纲领和终极理想,毕竟志不同,道不合。无论怎样受歧视、排斥,滇军和国民党大方向一致,根本利益相同。
或战或降或起义,潘朔端是火烧眉毛,刻不容缓。曾泽生的痛苦,在于有充裕的时间煎熬自己的灵魂。
19岁从军,23岁入黄埔。营长、团长、师长、军长,嵌著各种文字、符号的伧弹、炮弹没有夺去他的生命,历史塑造了一大批像他一样的军人。
蒋介石是孙中山的接班人,是国家元首,代表正统,有几百万军队,还有美国支持。而且,在滇军将领中,他是为数不多的可以称蒋介石为“校长”的人。自知比不得嫡系,但战争结束是不会没他一杯羹的。退守长春後,蒋介石亲自写信,祝贺他成功指挥吉林撤退,并晋升他为1兵团副司令兼60军军长。他感恩戴德,如获至宝,并请了长春一流古玩商,将蒋介石手迹裱好珍藏。
更强烈的是地方观念。
从一个小地主的儿子到滇军高级将领,他是龙云和卢汉一手提拔起来的。入越受降前滇军整编,多少人瞅著60军军长这个宝座,其中还有龙云的“龙子”。结果,却是“忠实可靠,治军得力”的他成了“军座”。为了“云南王”的基业,封建军阀也是颇有眼光的。而曾泽生们为报答知遇之恩,也不遗馀力,两肋插刀。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擎著“青天白日”旗的滇军,第一面旗帜上写的是一个“滇”字。
五华山枪响,陇耀声泪俱下,要打回云南报仇。曾泽生何尝不想雪恨?是谁给了他高官厚禄?可老蒋是白给的?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最要紧的是保存实力。
如今,在这遥远的黑土地上,别说滇军,连嫡系也成秋後的蚂蚱了。
潘朔端起义,嫡系说是“叛蒋”,滇军说是“叛滇”。在滇军心目中,最不能容忍的就是“叛滇”了。
现在,他不但容忍了,而且理解了:为蒋介石当殉葬品,值得吗?
潘朔端就在城外,天天都这麽喊。老师长张冲也来了,在那边呼唤。
那边是个甚麽样的世界?他不信“共产共妻”,但他打心眼里没瞧得起共产党。那副打扮,那几支破枪,也想争天下,真是异想天开。
比之嫡系,滇军是杂牌;比起共军,滇军可是堂堂国军。可共产党就像施了甚麽魔法,国军一阵风般就国不国、军不军了,他不服气,开头上下都不服气。不服气,就打几个胜仗争争气呀!却是一败涂地。
仅仅是军事指挥上的无能吗?看看这边的贪官污吏,就知道那边是一个甚麽样的世界了。
他听过那边的宣传。共产党真厉害!从台儿庄到武汉,从西南到东北,他闯过多少血火?军人流血不流泪。可那一刻,他不是他了。
此刻,他知道他的官兵做的都是甚麽梦。
那是梦麽?
一条对角线,3万子弟兵,如今剩多少?明天还会剩多少?做人敞鬼,他对得起家乡的父老乡亲吗,可“这边倒倒,那边倒倒”,就有颜见那片生他养他的士地吗,是谁给了他荣华富贵,历史将怎样描述这一笔?
眼下,还能顾得了这些吗?
而且,究竟甚麽是忠孝节义?
“不死不生,必死必生,置之死地而後生。”
9月22日,曾泽生决定起义。
当晚,与182师师长白肇学和暂21师师长陇耀,统一思想。
一番紧锣密鼓地筹划後,10月14日清晨,派张秉昌和李峥先出城,与解放军联络起义。
当晚,曾泽生先後召集暂21师和182师营以上军官开会,号召反蒋起义。兵随将转,特别是对于这样一支地方观念极强的部队。
接著,设计将可能拒绝起义的非滇糸的暂52师师长和团长,活捉软禁。
随即掉转枪口,向新7军设防。
10月6日天亮,以中山路(今斯大林大街)为界,驻守西半城的新7军惊骇地发现,对面东半城已经不是形容枯萎的60军。而是神采威扬的八路了。
新7军随之宣布投降。
长春,从“六点半”启动了。
从国民党到共产党,曾泽生都是中将军长。
从西南到东北,只道是滇军打共军,借共军减滇军,谁曾想滇军变共军?
又有谁曾想,成为阶下囚的国民党军,在监狱中保得了性命,当年雄姿英采的共产党将军,却成了一场“大革命”的对象,有的惨死,有的残废?
人生之旅,命运之船,荣辱俘沉,谁能料得?
而当长春和自己的命运都停在了“六点半”时,曾泽生无疑是做了一次选择。
无论如何,对于长春那些还在勉强地做著呼吸运动的草民百姓,实实在在,曾泽生的选择是善事义举。
活跃的“内线”
共产党的地下工作,是必须写一笔的。
早在红军长征时期,共产党就向滇军派遣了一些党员。抗战期间又陆续派进,建立了地下党组织。60军起义後,曾泽生恍然大悟:我身边竟有这麽多共产党呀!
远见卓识的共产党人,是与人奋斗的大师。
内战初起,滇军占黑土地国民党军队的三分一。针对这种情况,共产党从延安抽调一批云南籍干部闯进关东,打入滇军内部。
延安党校学员刘浩,曾长期在云南做地下工作。妻子禄时英,和93军军长卢浚泉都是彝族,又是本家亲戚,而卢浚泉又是卢汉的叔叔。通过这种关系,刘浩同龙云、卢汉、卢浚泉、张冲、陇耀等云南军政要人,都有接触和交往。为了驾驭庞大的战争机器,共产党人把一大批身怀各种技艺的文武高手聚集在自己的旗帜下,随时都能向任同一条战线出击。
不会说东北话的刘浩,穿越战线时扮成个哑巴。一进入滇军,一口纯正的滇地乡音,就像“少校军需官”身份一样便利。处于冬眠状态的地下党,很快恢复了活力。煽风点火,泄气搭桥,争取骨干,发展党员。地下党组织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,掌握了几个团的带兵实权。
随著战局发展,策反工作也越夹越活跃和富有成效,彝族汉子陇耀,性格直爽,敢作敢为,受不了嫡系的气,经常口出怨言。60军收缩吉林途中,暂21师遭截击,伤亡过半。他逃进吉林,闭门不出,借酒浇愁。正在这时,共产党代表和陇耀的亲戚刘浩,带著林彪和潘朔端的亲笔信,登门拜访了。後来曾泽生决定和组织起义时,陇耀起了重要作用。
这边曾泽生派人联络起义,那边内线送来敌人要突围的情报。1兵团有的领导认为这是阴谋。刘浩以一个特工人员的经验和机敏,判定60军起义是瓜熟蒂落,势在必行。并主动要求进城,与曾泽生商谈。
拜访陇耀去得还是时候。
那是稍有失误就要掉脑袋的。
自然,他们并不光策反。
吉林和长春城防工事,兵力部署,官兵心态,都化作各种图形和文字,送出城去。陇耀那次遭截击,就是一份情报所致。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是以实力和严酷的现实为後盾的。
而在更广阔的背景上,精明的共产党人简直无孔不入。
隐蔽在沈阳“剿总”、空军司令和军运指挥所的“内线”,将国民党各个时期的作战计划、城防要图、兵力配备、军事运输、粮食供应、密码、口令等等,相继送出。国民党密码不断变换,每次都被获知。
有的译电员就是“内线”。而共产党的密码,当年难住了日本人,如今又叫国民党一筹莫展。
攻打锦州前,“内线”就从锦州市政府军事科复制出城防工事图。
东进兵团陆续开到葫芦岛,番号、兵力编制和火器配备情况,就陆续到了“东总”。西进兵团未出沈阳,行动日期、路线和作战企图,林彪就知道了。
朝气蓬勃的共产党人,与其说是在驾驭战争,倒不如说是在骂驭国民党。
笔者幸运又兴奋地找到当年“东总”负责情报工作的一位老人。老人笑吟吟地说他甚麽都知道,但这是绝密。我说已经过去40年了,有些情况是不是可以谈谈了?笑吟吟的老人,笑吟吟地坚决不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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